红莓花儿开—音乐治疗临终关怀经典案例
发布者:十方缘    查看:9381    日期:2016-03-05 20:28

音乐治疗临终关怀经典案例

作者:张刃


求助者背景资料

刘老,男,时年79岁,某大学退休教授。患有肝癌,我接手他临终关怀的时候,他的肝癌诊断出来已经有5年多,但一直不愿意做化疗,选择在家做保守治疗。刘老有一子一女分别在海外留学多年,后分别成家并定居在荷兰和美国,极少回国探望。老伴儿赵阿姨在四年前因脑血栓过世,所以刘老自那以后都是自己一人独居,属于典型的空巢孤寡老人。平时有一护工照顾其日常生活。

后来刘老曾经一度病情恶化,但刘老一直不愿意去医院进行住院治疗,甚至还出现过一次未遂的自杀行为。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刘老经人介绍认识了我。考虑到刘老的身体状况,我于是定下每周周六的下午,去到刘老的家里给他做临终关怀的音乐治疗。

评估分析

这是一个临终关怀的音乐治疗经典案例。经过评估,我发现刘老由于退休以后常年研究佛教,对于佛教方面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但他也因此而常年吃素,后来由于罹患肝癌,大夫建议其饮食习惯略作调整,可以吃一些肉类食品以保证一定的营养。对此,刘老自己经常耿耿于怀。不过刘老虽然身体瘦弱,但精神却还依然很好,他有时会走出家门在大学的院子里散步。

此外,他还喜欢养一些花草植物,尤其喜欢自己住的院子外面的一颗红梅树。平时刘老喜欢听一些老歌,尤其是前苏联歌曲中的老歌。他最最喜欢的一首歌曲就是前苏联的《红苺花儿开》。通过评估,我打算利用刘老喜欢老歌的这一爱好,通过音乐治疗的歌曲技术对刘老进行临终关怀的最后陪伴。

过程

这是一个以歌曲技术为主的音乐治疗案例。那是在一个夏天的下午,我第一次去到刘老家里,他早早就让家里的护工把家里特别打扫了一番,专门等待我的到来。我背着吉他走进去,他非常热情地让护工给我倒了一杯清茶。我看见他家里佛龛上供着两本经书,一本是《南华经》,一本是《消除怖畏经》。我于是和他就佛教的一些内容进行了深入的交流,问起他佛龛上供奉的这个《消除怖畏经》在佛教里有什么具体的意义。

由于他自己患肝癌已经有好几年,刘老并不讳言死亡的话题。他说佛教中对于死亡他自己是相信有轮回的。后来我们聊到了佛教中有关自杀的一些说法,他说自杀的行为在佛教的角度来看是很不好的一件事儿,但是由于自己活的太痛苦,已经顾不得死后会怎么样了。

他向我坦诚地表达了自己对死亡的孤独感,说自己其实就是一个等待死亡的人,还不如早点儿死了,一了百了。而且他还埋怨说自己自杀没有死成,这就注定自己要继续受苦。并坦言自己的老伴儿幸亏走在了自己的前面,不然,他的老伴儿如果像现在他自己这样,一个人面对死亡的恐怖与孤独的时候,确实是一个难以让人想象的事情。他觉得老伴儿还是比自己要有福气的多。

我于是开始和他一起回忆他年轻时的一些经历,他和我聊到了如何与她老伴儿相识相知的那段经历。他站在她家里的窗户往外看着窗外的红梅树,聊到了他曾经年轻的那个年代,曾经特别流行的那首前苏联民歌《红莓花儿开》,而这首歌正好也是他和他的老伴儿相识相知的一个见证。然后他在书房的旧书架里找到了一本发黄的歌谱,我拿出吉他,在他家里的那张黄杨木的小木桌前,打开歌谱,他带上老花镜看着歌词,我和他一起唱起了那首歌。

 

田野小河边,


       红苺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
  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 


满怀的心腹话儿不能说出来!…

 

吉他琴弦上跳动的音符,把他带到了他们相识相知的那个时空,让我生动地感觉到了他们曾经经历过的那段幸福时光。我后来和刘老进行了歌曲讨论,他说这收优美的艺术歌曲,一下就把他带回到了他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青春岁月,在那个年代里,他们是那个时代的脊梁,也是那个年代未来的希望。在那个年代里,他与自己的爱人相识相知,也是在那个年代里,他们奉献了自己的青春。他和我提到了属于他们的那个年代,几乎所有的流行歌曲都是前苏联的艺术歌曲和电影主题歌曲。而这首歌,可以说是他们那个年代精神气质的缩影,也是他和老伴儿两个人共同拥有的青春岁月的缩影。

那天下午,我和刘老唱歌唱的特别的开心。而此后的每一个星期六下午,我都会去到刘老的家里陪刘老一起吃晚饭,然后陪伴他唱他这辈子自己喜欢和熟悉的歌,他会通过每一首不同的歌曲,回忆他自己一生的岁月中不同的年龄阶段中,和他爱人所经历的那些让他自己记忆幽深的故事。每个周六的下午,刘老的身影都会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出现在通往他家里的那条胡同的路口,他会用双眼在穿梭过往的人群中去寻找我的身影,像一个盼望着自己爸爸妈妈回家的孩子一样等待着我的到来。我每次远远看见他在胡同口矗立着的期盼的身影,都会先远远朝他挥挥手,然后朝着他紧跑几步。我感觉到了刘老对我情感上产生出来的那份温暖的依赖,仿佛他又燃起了一种新的生机。至此,我就不担心刘老再次自杀了。

还是一个周六,当时已是深秋。那天傍晚我依然是背着吉他去到了刘老家里。刘老在饭桌上和我聊起了自己最近经常做的梦,说自己在刚躺下的时候,在自己似睡非睡的状态总听到是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那声音好像是老伴儿的声音,但仔细听似乎又不太像。因此,他对我表达了自己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离开人世的感受。并告诉我他已经和远在荷兰和美国的儿子和女儿电话沟通过了,说在他自己过世以后,一定要让他的儿子把家里佛龛上供奉了大半辈子的那两本经书,做为答谢我一直陪伴他的礼物送给我做纪念。在我看来,这似乎是刘老留个我这个非亲非故之人的一个临终的遗言。我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是临终关怀最后一个阶段“告别期”的标志。

当时,我被刘老说哭了,但刘老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反而安慰起我来。我意识到自己在陪伴刘老这几个月的日子里,已经和他建立起了深厚的情感,同时也感到刘老因为拥有了我的陪伴,他并没有了那份面对死亡的孤单。但我却因为这份对刘老投入极深的感情,反而滋生出自己对刘老即将离世的一种伤感的情怀。虽然我们非亲非故,但却似乎让我感觉到一个相识相知的忘年交即将离世的那种悲伤。那天我们唱的歌曲是前苏联歌曲《小路》,歌词的大意是: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啊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我的小路伸向远方

       请你带领我吧我的小路呀

        跟着爱人到遥远的边疆

        ……

歌曲唱完以后,我和刘老进行了深入的歌曲讨论,刘老觉得这首歌的歌词写的非常的好,旋律也非常的动人。而且他觉得歌词中所唱的小路,就好像他这一辈子的人生之路,有时让人痛苦,有时让人迷茫,但当他想到自己如果真的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似乎也能一样获得一种新生,因为那样的话,他就能与他的爱人一样,变成大地上的一捧净土,又能够和他自己的爱人团聚,这对他来说,其实比现在临终前这种孤独的状态反而会更加的幸福。

在那次治疗以后,我个人的情绪一度陷入了低谷。整天处于极度抑郁和悲伤压抑的痛苦之中。后来我找到了自己的督导D先生,D先生对我所做的案例进行了一番疏导,然后对我个人的情绪做了一定的专业处理。通过督导的过程让我意识到自己做临终关怀的过程中,要想真正伴随老人去共同面对死亡的恐惧与悲伤,确实需要自己在心理上认同生命结束的过程与开始的过程一样,都是生命本身的自然属性,都可以是温暖而庄严的。无论是生命的开始与结束,都需要我们以尊重生命的情怀,给予生者与死者同样的关爱与陪伴。从那以后,我才能够保证我每次去刘老家里的时候,都能让自己处于一个积极而乐观的状态,从而不会带着自己没有处理好的负面情绪影响到刘老的心境。这也是我作为一个音乐治疗师在这次临终关怀过程中最最重要的收获与成长。

后来到了那年的圣诞节前夕,我忽然接到刘老家里护工的电话,说刘老住院了。而且他远在异乡的儿子和女儿都回来了。我意识到刘老的大限可能快到了。但考虑到为了不影响刘老与儿女亲属的团聚,我就暂时放弃了去医院病房里去看他的念头。

直到不久后的新年元旦,记得那天天气特别的晴朗,阳光特别的明媚,趁着假期,我正在家里看书喝茶。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男声,说自己是刘老远在荷兰工作的儿子,已经回到北京了,然后说他们正在佑安医院的住院病房。自己的父亲已经弥留多时,现在可能已经不行了。因为在住院期间,他和自己的姐姐反复听他父亲说起我多次,所以他希望我能去佑安医院看看刘老。我从来没有见过刘老的儿子,甚至也很少听刘老向我详细说起过。我于是匆匆背了吉他匆匆下楼,直奔佑安医院刘老的病房。

等我走近那间病房的时候,才发现屋里挤满了人,但一个我都不认识。其中有我从没见过的刘老的儿子、女儿,另外还有刘老的几个从没见过的兄弟姐妹。虽然我自己对他们都感到陌生,但当他们知道我就是“张刃”的时候,眼里宛如见到另外一个熟悉的亲人,流淌出一种柔和而亲切的光,他们都出到病房的门口来迎我,把我带进了病房。

我意识到刘老此前肯定和他们多次提到过我。我慢慢走近刘老躺着的病床,看见刘老静静地躺在靠窗的那张病床上,闭着眼睛,看似已经没有任何反应和知觉。身上插着各种管子,面容已经瘦的认不出来,甚至还有一点儿变形。他呼吸的节奏似乎是出气多,进气少,全身的皮肤都已经有些发黑,但奇怪的是,刘老的心脑生命特征就一直没有消失。

无意间我一撇头,看到病房的窗外竟然也开着一树树红梅花,那些红梅花如火如霞,在冬日的骄阳下开得正艳。霎那间,我意识到刘老当时选择了一楼的这间窗外有红梅树的病房,可能确实是在等待我的到来。刘老最后这半年多的时光里,每周我们都在一起歌唱的快乐时光,霎时间在我眼前一一浮现。时至今日,忽然见到医院病房外的这一树似火的红梅花开的那么浓烈,婉如大自然为了生命临终而不畏霜雪绽放的那份尊严。

我看了看放在病床床头柜上的生命仪,仪表上的绿色波纹依然在有节律地跳闪。我打开装着吉他的袋子拿出吉他,静静地调了调琴弦的音准,搬了一张小木凳靠近刘老的头部位置坐了下来。由于刘老生前就有一点儿耳背,听力不太好,所以我尽量靠近他头部耳朵的位置,用手握着刘老插着针管的手,然后附身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着说:“刘老我来看你啦!我是张刃!……今天我最后来看看你,最后再给你唱一首我们一起唱过的歌,你就踏踏实实地走吧!”。我的指尖顺着吉他的琴弦跳跃飞扬,清澈的旋律伴随着刘老生前熟悉的那一句句歌词娓娓而来:

田野小河边,


       红苺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
  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
  满怀的心腹话儿不能说出来!……


我尽量控制住自己哽咽的歌喉,一边看着窗外泪眼模糊的红梅,一边大声歌唱着刘老最喜欢的《红莓花儿开》。那股音乐中的活力在我的手指间又重新流淌了出来,伴随着旁边生命仪绿色波纹跳动的滴滴声,回荡在整个病房里。

我感觉自己哭了,但我知道这不是因为生命逝去的悲伤或遗憾,而是因为感受到刘老的生命历程宛如眼前这一树树红梅,虽然历经霜雪,却依然开得如此奔放。生命的那种光彩而温暖的感觉,霎时随着我自己的歌唱袭上心头,暖彻心扉。也让我忽然颖悟到:原来,生命的逝去可以是这样的一种方式,没有恐惧,没有遗憾,也没有任何悲伤,只有一种生命的温暖与尊严,就像花开无语、花谢无痕一样,就像生命的开始一样,都可以是美丽的。

等到我的歌声和琴声休止下来的时候,发现满屋子里的人都非常的安静,但他们都默默地凝神在听我歌唱。刘老的儿子背靠着墙,头也紧紧地靠着墙,满眼都是汩汩的泪痕。我收起吉他,和他们一一打招呼,并且逐一了解他们和刘老之间的亲属身份。他们都感叹刘老在最后这段临终的岁月里,竟然能够有我这样的一个忘年知己与他相伴,刘老的女儿上来握住我的手,然后带着温暖的体温啜泣着拥抱着我,没有任何语言,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就在这时,刘老生命仪的生命特征竟忽然消失了。于是护士急忙进来开始忙碌,处理接下去的一系列的善后工作。

后来,刘老的儿子把刘老佛龛上供奉的那两本华丽的金装佛经交给了我。从那以后,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联系了。虽然我并不太懂得佛经的内容,但每每看到那两本金装的佛经,回想当时送走刘老的那段临终关怀的经历,作为一个音乐治疗师,我都会在心头升起一种温暖的力量。

讨论

把生命的临终过程像生命的出生一样进行关注,这应该说是我们人类现代文明的一个重要的标志。目前,在西方发达国家的临终关怀医院里,有许多音乐治疗师为许多临终老人做最后的心灵关怀与临终的陪伴,音乐治疗已经成为大多数临终关怀医院中的一种社会心理服务内容。由于临终的病人大部分体能虚弱,所以一般用于临终关怀的音乐治疗技术中,主要以歌曲治疗的技术为主。

一般来说,人的临终过程需要经历针对死亡的恐惧期、怀疑期、认同期和临终告别期等四个不同的时期。恐惧期的临终者一般会出现对死亡恐惧和焦虑的负面情绪,会感觉自己很倒霉和不幸;怀疑期的临终者一般都不相信医院的癌症诊断结果会反复去不同的医院做各种类似的检查;认同期的临终者一般在这个阶段都会相对沮丧独孤,很多人在这个阶段会放弃治疗而加速临终的进程甚至自杀;最后一个阶段就是告别期,告别期的临终者一般会出现和诸多好友聚会告别的行为,还会把自己认为珍贵的东西赠送给自己觉得最重要的亲朋好友。

在这四个过程中,大部分临终的人都会面临恐惧和孤独的情绪体验,所以对于音乐治疗师而言,临终关怀的过程最最重要的临床目标就是通过音乐的情感沟通功能,给予临终病人温暖的陪伴。刘老认识我的时候,由于他的恐惧期与怀疑否定期已经过去了,我和刘老共同度过的是刘老的临终认同期和临终告别期。

在这个过程中,音乐治疗师需要选择临终者较为熟悉的歌曲。这些歌曲的歌词内容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最好能代表临终者某个重要的人生阶段,同时又能体现临终者生命意义之所在。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临终关怀的过程中,音乐治疗师既要使用好共情的技术,又要处理好自己的反移情,那么音乐治疗师就要和临终者一样去体验死亡带来的焦虑与恐惧。也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成为临终者在临终过程中的心灵伴侣。

但作为一个临终关怀的音乐治疗师,越是对临终者投入真挚的情感,就越能帮助临终者驱散面对死亡的孤独与悲伤。这样一来,一旦临终者逝去,音乐治疗师又需要面对临终者逝去的悲伤情绪。所以,一般来说,音乐治疗师在做临终关怀案例的过程中,一定需要有一个自己的督导。否则有可能会让音乐治疗师自身在情绪和心理上出现职业心理相关的问题。

 

值案例得回顾思考的相关问题:在刘老临终时刻,音乐治疗师为什么没有选择临终者曾经唱过的《小路》这首歌曲,而是选择了《红莓花儿开》这首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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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刃